
2018年10月11日下午两点,云南坝子雷场的阳光正好。杜富国单膝跪在焦土上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婴儿。他手中的探雷器发出规律的蜂鸣,像秋日田野里的蟋蟀声。
“艾岩,你来看这个。”杜富国声音平静,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年轻的战友猫着腰靠近,看见杜富国正用软毛刷小心清理着一枚锈迹斑斑的手榴弹。弹体半埋在红土里,像一条蛰伏的毒蛇。
“班长,这位置太危险了。”艾岩盯着手榴弹周围松动的碎石,喉结不自觉地滚动。
杜富国没有抬头,手上的动作更轻了。“是诡雷装置,连着绊线。”他微微侧过脸,“你后退,让我来。”
这六个字说得那么自然,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。艾岩记得,这是这个月第七次听班长说这句话。
秋风掠过山脊,吹动杜富国迷彩服的衣领。他27岁的生命里,有三年是在这样的雷场上度过的。2015年春天,他站在扫雷大队报名处时,负责登记的军官打量着他年轻的面庞:“你知道边境还有多少地雷吗?一百多万枚。排雷是九死一生的活。”
杜富国只是笑笑,在志愿书上按下了红手印。
此刻,他的手稳稳握住弹体,感受着金属传来的冰凉。这一带是中越边境最复杂的雷场之一,三十多年前的战争在这片土地上撒满了死亡。杜富国见过被地雷夺去双腿的放牛娃,见过炸瞎双眼的老农,正是这些画面支撑着他在雷场上度过了1100多个日夜。
“班长,要不要先设置防护沙袋?”艾岩在五米外轻声问。
“不用。”杜富国全神贯注,“这枚不稳定,移动可能触发。”
他的护目镜映出湛蓝的天空。就在昨天,妻子在电话里说,家里的桂花开了,等他回去做桂花糕。他答应妻子,这是最后一次扫雷任务。
突然,手榴弹的锈壳在阳光下裂开一条细缝。
杜富国的瞳孔骤然收缩。0.3秒内,他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个完整的动作——左腿发力,身体微侧,整个人像张开的盾牌向后倒去,准确地将艾岩罩在身下。
“轰——”
巨响震落了山坡上的红叶。艾岩只觉得天地旋转,等回过神来,脸上全是温热的液体。他睁开眼,看见杜富国的迷彩服已被染成深色,那双曾经灵活排雷的手,此刻只剩下模糊的血肉。
“班长!”艾岩的声音撕裂了山谷的宁静。
杜富国躺在红土地上,最后的视觉记忆是漫天飞舞的红叶,像极了他家乡秋天的枫叶。然后,世界变成了永夜。
二
四年前的那个清晨,杜富国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家门。母亲追出来,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还烫手的茶叶蛋。
“妈,我就是去参加培训,看您担心的。”杜富国替母亲理了理花白的鬓发。
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突然开口:“听说边境的雷场,每年都死人?”
杜富国系紧鞋带,抬头笑了笑:“总要有人去。难道让那些地雷永远埋在那里?”
这个贵州湄潭长大的青年,从小听着革命故事长大。他记得爷爷说过,当年红军经过湄潭,有个小战士为了掩护乡亲,独自引开了敌人。
“为什么总有人愿意为别人去死?”年幼的杜富国问。
爷爷摸着他的头:“因为有些东西,比生命更重要。”
现在,杜富国明白了爷爷的话。
在扫雷大队的第一课,教官带着他们参观“雷场博物馆”。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变形的地雷,墙上挂着牺牲战士的照片。最年轻的,只有19岁。
“排雷兵一只手交给命运,一只手交给国家。”教官说,“你们现在退出,还来得及。”
没有人离开。杜富国在训练中总是最后离开操场的人。他蒙着眼睛拆解模型,直到手指能感知最细微的差异。队长问他为什么这么拼,他说:“我多熟练一分,老乡就安全一分。”
三
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。杜富国在剧痛中醒来,世界是永恒的黑。他试着抬手,却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。
“富国,我在。”妻子王静握住他缠满绷带的残臂,眼泪滴在白色的纱布上。
杜富国努力扯出微笑:“艾岩呢?”
“他没事,只受了轻伤。”王静把脸埋在他胸前,“你怎么这么傻……”
杜富国沉默片刻,轻声说:“如果再来一次,我还会这样做。”
病房外的走廊上,艾岩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,双手捂着脸痛哭:“该受伤的是我,班长是为了我……”
杜富国的父亲从病房走出来,这个一辈子没离开过大山的老人,轻轻拍了拍艾岩的肩膀:“富国做了他该做的事。你是他的战友,要替他继续走下去。”
四
2018年11月18日,杜富国受伤后的第38天。他坚持要自己完成康复训练。护士含着泪,看着他用残臂夹起勺子,一次次尝试把食物送进嘴里。
“班长,你看谁来了!”艾岩的声音带着喜悦。
病房里响起整齐的脚步声。杜富国虽然看不见,但能听见熟悉的军靴踏地声。他下意识地想整理病号服,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双手。
“杜富国同志!”队长的声音哽咽了,“你负责的坝子雷场,今天验收了。最后一块警示牌被拆除,乡亲们已经可以安全进入!”
杜富国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泪水。他挺直脊背,用残臂敬了一个军礼。这个不标准的军礼,让在场的所有军人齐刷刷举起右手。
艾岩告诉他,雷场移交仪式上,当地的苗族群众带着新采的茶叶和绣品来了。孩子们第一次踏上这片曾经的死亡之地,在草地上奔跑嬉戏。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老泪纵横:“等了三十年,终于能去山那边看看了。”
“真好。”杜富国轻声说,仿佛看见了那片重获新生的土地。
五
2019年7月,杜富国戴上了义眼。他学着用听觉和触觉感知世界,甚至开始练习书法。用两只残臂夹着特制的笔,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四个字:永远前进。
艾岩经常来看他,给他读扫雷大队的新进展。中越边境云南段,最后的雷场正在被清除。杜富国总是很认真地听着,偶尔问起某个特别复杂雷区的处理情况。
“班长,你记得三号山脊那块地吗?现在种满了咖啡树,出口到国外呢。”艾岩兴奋地说,“乡亲们给扫雷大队送了锦旗,说是你们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。”
杜富国转向窗外的方向,虽然眼前依旧黑暗,但他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咖啡树,看见了在田间劳作的农民,看见了放学路上嬉笑打闹的孩童。
“值得。”他轻轻地说。
尾声
杜富国失去光明前的最后一瞥,留给了滇南秋天的红叶。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叶片,像极了他守护的这片土地上一颗颗跳动的心。
据不完全统计,中越边境云南段遗留的100多万枚地雷和各种爆炸物,至2020年已基本清除。扫雷部队累计排除地雷2.3万余枚,各类爆炸物1300余吨,恢复和平土地60平方公里。
在杜富国的家乡湄潭,孩子们在作文里写道:“我想成为杜富国叔叔那样的人,在危险来临时,说‘你退后,让我来’。”
这六个字,承载着一个民族最宝贵的精神——在生死抉择的瞬间,把危险留给自己,把安全留给他人。杜富国失去了双眼双手,却为无数人点亮了平安的灯,为这个时代树起了一座精神的丰碑。
每当秋风再起,云南边境的山坡上,红叶依旧如火如荼。当地人说,那是最勇敢的战士用生命点燃的颜色,提醒着世人:在这片曾经布满创伤的土地上,有人用青春和热血,写下了和平时代最动人的英雄史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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